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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的山寨:木屋终于可以洗热水澡了
作者:刘明 点击数:304 更新时间: 2021-04-22 来源:《中国村庄》
 
 

    2020年的腊月初二晚上,父亲在山寨木屋里洗到了热水澡,洗完后,他给我打了个电话。“唉!”他先是长长的叹了口气,接着说:“这寒冬腊月里洗了个热水澡,真舒服。”

    “真舒服”这三个字,他连说了两遍。他还说,平生第一次在木屋里洗了个热水澡,这一天,一辈子都会记得。

    父亲在电话里也深深感到自豪。这种自豪,一是我们兄弟姊妹四人都走出了山寨,但心永远都在山寨,且经常时不时地回来;其次,是自豪在我这个大哥的带领下,大家精诚团结,连续七八年来,几乎每年都帮父母完成了些心愿;最后,作为一个有着53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,父亲生在旧中国,长在红旗下,现在农村条件好了,他发自内心自豪。

    他常告诉我们,没有稳定的社会和富强的国家,一个人再怎么努力,很多事都是不可能的。就说洗个热水澡吧,父亲认为离不开国家投入:没路就难通电,没电就不能用热水器,太阳能也离不了电泵增加水压。

    是的,正如一首歌所唱:“家是最小国,国是千万家。有了强的国,才有富的家。”

    接到父亲洗了热水澡后的电话,我非常高兴。我理解他在山寨洗到了热水澡的激动,也理解他那一套根深蒂固感恩人生与社会的观念。

    爷爷在新中国成立前一年病逝,父亲那时只有八个月。奶奶病逝时,父亲还不到七岁。他常说,是党和国家把他抚养大的。1968年,父亲当兵即入党,在部队干了六个年头,立过一次三等功,被评为“五好战士”,这一切都离不开党组织关心。复员时,父亲放弃了去大庆油田当工人的机会,毅然回到湘西山寨当农民。

    他认为广阔天地是战场,革命战士到哪都是干革命。他没有想到,山寨条件的艰苦,艰苦到没有公路,没有电灯,更不要说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了。当然,既来之,则安之,父亲也许根本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些。

    大约十年前吧,父亲来长沙看病,到我家里住了几天,他洗完澡后常感叹,要是山寨也能洗上热水澡就好了。我说,洗上热水澡还不简单吗?您和我们住在城里,想什么时候洗就什么时候洗,天天都可以洗。

    那时山寨还没有公路,父亲正是在修路时被人用石头砸到头部,缝了九针,伤势不轻。我带父亲专程来长沙治疗,并希望他和母亲不要再回山寨了,就和我们住在一起,忘记那些伤心的往事。

    可父亲说,别人并不是故意砸他的,只是误伤。再说,他是山寨仅有的三名党员之一,还是组长,路没修好,自己怎能撤退?听他这么讲,我也不好说什么。伤愈后,父亲回到了山寨,继续带领老百姓修路,而我,决定在背后默默支持他。

    201311月,在湘西永顺县委扶贫工作队的帮助下,山寨终于通了水泥路。修路期间,父亲因为头部受过伤,干不了重活,他主动要求为大家煮饭炒菜,忙得不亦乐乎。

    要想富,先通路。有了公路后,山寨与外面的世界连通了,也从那时开始,我决定每月至少要回山寨一次,陪父亲。

    陪父亲,无非是母亲跟我们住城里带孩子,他一个人在山寨太孤单了,跟他说说话、干干农活,既是尽孝,也是找寻初心,这一晃七年多了。在这来来回回过程中,父亲也非常开心,而我呢,文章越写越好,对未来的信心更足。

    回乡的日子里,父亲多次告诉我,解决了山寨通行,只是路好走了,扶贫工作才刚刚开始,没有电,依然贫困。按父亲意见,没有电,无照明、看不了电视只是一方面,老百姓连打米都要走很远,灌溉也用不了抽水机,才是真正的不方便。至于洗个热水澡,没有电,也只能想想了。

    是啊,山寨通路第二年,我曾花几千元给父亲买了个太阳能,还修了洗澡室,但电不行,水排不上去,一直不能用。

    父亲的山寨不能说没有电,从1996年就通了电,几个寨子共用一台变压器,进寨的全是木杆上挂铁丝线,灯光犹如萤火虫。那时父亲常这样唱山歌:马湖寨虽然也有电,但晚上分不清菜和饭,不信你到寨上走一走,听听哪个百姓不抱怨?

    父亲是山寨组长,是共产党员,他说,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在退休之前,能完成通电之梦。于是,他经常和扶贫队员们一起去镇上、跑县里,终于在2017228日,实现了山寨通电之梦。山寨有了电,父亲的山歌歌词也变了:马湖寨现在有了电,晚上什么都看得见,精准扶贫扶得准,党的恩情唱不完。

    那一年,父亲刚好七十岁,也从此不再当山寨组长,退休了。虽然不再任职,但父亲每次到村里开党员会议时,依然积极发表观点,其中包括接下来怎么解决饮水的问题。

    水依然是山寨一大难题。通电后不久,我以为太阳能热水器就可以用了,到现场才发现,根本没有水。我们帮父亲从千米之外引来的山洞水,可那是涓涓细流,仅能供应几家人饮用,要洗热水澡根本不可能。

    这几年来,我每月回到山寨,看在眼里,记在心上。父亲却说,几十年都过去了,没有热水澡,无所谓,习惯了。

    去年下半年,我们兄弟姊妹商量,决定把木屋整修一下,再建一个专门的洗澡间,用电热水器。没有水,干脆自己建个大水池。我告诉父亲,这不要多少钱,也不必要别人家出,修好了,就有热水澡洗了。

    再说,很多事不能老往后拖。父亲年龄越来越大,住在山寨连个热水澡都洗不了,我们这些做子女的还谈什么本事?说一千道一万,我们只想为父亲做几件实实在在的事情。

    为了说服父亲,我告诉他,大家都是从木屋里出生、走出去的,现在整修一下,也是为了回来自己住得舒服。父亲却说,一年下来,你们回山寨也住不了几天,花这么大的代价搞整修,增加大家负担,没必要。我说就因为木屋条件差,过年回来大人小孩有十多人,怎么住?谁不想到山寨多呆几天?可是木屋里连住宿都没得,大家就只好吃年饭随便坐一会儿,然后带着家人匆匆忙忙往城里赶。

    父亲见我说得在理,同意了。为了减轻我们负担,他竟然悄悄地把三头水牛也卖了,说是自己老了,干不起农活了。唉!我伟大的父亲,不管什么时候,都在为孩子们考虑。

    也许很多朋友会说,你父亲卖牛不再干农活,不正好吗?毕竟岁月不饶人,他都七十多岁,是该歇息了。可是他停得下来吗?卖了水牛,他依然在种菜,依然每天坚持到山上砍柴,依然在喂猪养鸡……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

    父亲常说,生命在于劳动,他这一生,要是哪天不能动了,也就离告别这个世界不远了。父亲说得很坦然,我听起来却感到心酸。

    往事如风,把人心吹痛。父亲当过兵,很爱干净。小时候,夏天,他常带我们去屋前小河里洗澡。冬天,每到过年时,也要大家洗澡。

    他常说,一年过去,即使没有什么收成,热水澡还是要洗,洗掉身上的汗臭,新年一切好重新开始,日子一定也会好的。

    印象中有一年天干,水井的水细如丝,父亲为了我们过年洗个热水澡,从腊月二十九就到水井守水,用背桶背回来时,已近半夜。我以为他要睡了,可把水倒进水缸后,他又去水井守水了,天亮了,见他才背一桶水回来。

    那年过年,我们都洗了个热水澡,虽然所谓的洗澡也只不过是人站在脚盆里,用帕子抹了一下全身,但终身难忘。为什么呢?记得父亲没有让我们把洗澡水倒掉,而是再次烧开,他又用这些水洗了个畅畅快快的热水澡。洗完澡,我们美美地睡了个好觉,可父亲继续一夜没睡,又到水井守水去了。他说,大年初一,家里不能没有水喝。这件事给我印象十分深刻。

    对水的渴望,不在湘西高寒山区生活过的人,也许,是根本无法理解的。还好,这一切都成为过去了。

    昨晚,在大汉集团永顺项目部上班的大妹刘群,又再次回到山寨,帮父亲安装了新灶新橱柜,连洗菜和洗碗的地方,也装了热水。一大早,父亲又给我打来电话,说刚用电热水洗了个脸,真舒服,现在正用电饭煲煮早饭呢。他笑着问,山寨的条件不比你们城里差吧?等明年有段路改造好后,自来水也会跟进,那时的生活,定是“芝麻开花节节高”。

    电话那头,听得出,父亲很开心。我问他,您昨天洗热水澡没?他说这两天都洗了,基本熟悉了开关,只是自己一钻到浴室里,半天都不想出来,因为里面太热和了。

    不就是洗个热水澡吗?听他讲得津津有味,我想笑,却不知为何,半天没有笑出声来。我突然觉得父亲像个孩子。

    (作者系中新社原记者,曾任十八洞村顾问)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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